《激情帝国》(上)第六章

第六章  铁幕疑云

 

1,南巴密函

 

众官员回到行宫,都聚集到东院吉祥殿正堂议事。茶水和礼仪都免了。皇上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有人假扮巡防司捕盗带走锁阳楼所有的人?这些人能藏到什么地方或者转移到哪里?这些问题困扰着大家。片刻后,严广文的手下和大名九门提督钟香茗带来相同的最新报告,丑末寅初,有巡防司旗号的一小队人马出东杨门,血迹在甬城和东杨门外的沙土道路上逐渐消失,很难辨认了。因为巡防司经常因公出入,卫兵怠惰,习以为常,没有盘问检查。当夜值守的卫兵已经被九门提督钟香茗羁押看管起来,等候处置。

吉祥殿里,戚戚私语和号哭饮泣渐渐平息下来。短暂的沉默一出现,空气就好像凝固了,某种焦虑开始弥漫。南巴亲王司马熏和左将军护国公费无忌都是一品重臣,面南坐首席。左手是河南学政、大名盐政、河南织造、河中转运、河中按察五位高阶官员与镇守副使蓝先和,他们后面是大名知府严广文、大名六部侍郎等当地大员。右手是朝廷随驾官员,前排坐着驸马都尉吴亮、六部之首的吏部侍郎余大中和兵部侍郎常政、工部侍郎颜浩。其他随驾官员相互推让,坐在后排。裴同站在南王身后,没有坐席。一进议事堂,大家就自然地选择这种泾渭分明的坐席,让南王敏感到朝廷随驾官员对他和大名当地官员有了某种戒备心理。

面对皇帝失踪,或者甚至可能就是遇害了这样复杂的局面,大家内心不仅有焦虑,更有恐惧。费无忌就抖动花白的络腮胡须,发难了:“南王殿下,我费某是个粗人,但对皇上的忠心天日可鉴!”抱拳向空一揖, “我斗胆问你一句,你让一个妓女惑乱皇上,滞留大名,迟迟不起驾南巡,到底为了什么?!”

空气陡然一紧。看来随驾群臣得到消息后一定相聚议论猜测并形成了某种倾向性的判断,怀疑南王捣鬼,想算计苏国江山。而“未完遗诏”中又有“皇叔亦可自代”的字样,似乎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他们的怀疑。

“护国公殿下,此时你我务必精诚团结,共赴国难。孤王不便非议皇上和宋青青的感情。但皇上在孤王的辖区内失踪,孤罪不可赦。但当务之急不是追究谁的责任,而是怎样应对危局啊!”

大名众官都颔首称是,随驾官员多数也表示肯定。费无忌依然强硬地说:“那我们只有跟王爷讨要皇上的下落了!否则我们无脸面回天尽啊!

“当务之急,首要的肯定是寻找皇上的下落,相信大家没有意见吧。”南王环顾众人,众人颔首。“其次是怎样给太后、皇后、天尽摄政太子越王和代王、略阳王一个交代。”

“我看这事是不是先别嚷嚷,找到线索了再跟太后他们讲比较好。”兵部侍郎常政说。

“那万一找不到线索呢?我们大伙可就犯了欺君不报的罪了,太后不会原谅我们的。”河南学政说。

“如果报,那么皇上的遗诏将是一个棘手的事情。”余大中忧虑地说。

“是啊,这份遗诏很容易在三位皇子和南王殿下四人中造成极大误会!”严广文点破了说。

“皇上遗诏分明是要南王挑起重担来,拯救国家于危难之中。卑职以为南王不该犹豫了。”颜浩说,“现在我们不能群龙无首瞎折腾,南王该拿个主意了,我们怎么办?”

“是啊,”很多人都附和说。吴亮却说:“你们冷静些,谁担保这份遗诏是真实的?”

“哦?”费无忌似乎得到了某种支持,“驸马所言必有缘故,请讲。”

“我只是奇怪,为什么皇上要讲摄政太子不可用,要择代王、略阳王,甚至请皇叔自代,而不是请皇叔辅佐太子?”

“这语气、笔法和想法,都与皇上素来表现吻合,近闻太子之政颇多失误、苛急,天下共知。”余大中说,“不过,确实卑职也怀疑,皇上不会不考虑天下的稳定而提出如此为难南王的选帝建议,虽然皇上的本意很可能确实如此。”

“皇上确实流露过立越王而不是代王为太子是个失误的悔意。”南王道,“但并没有表明要废太子的决心。”

“平心而论,皇上的意见出发点是为苏国选择圣明有为的继承人,使苏国长治久安。但是发表在这个节骨眼上很可能反而导致天下大乱。皇上失踪了,谁能让摄政王下台?谁又能解除代王的兵权?南王你能做到吗?”吴亮不客气地诘问。

南王默然。

“看来我们若为天下苍生考虑,而不是为我们自身的仕途考虑,该暂时压下这份遗诏不发布。”余大中霍地站了起来,“今日在场的诸位都务必严守秘密,公推南王与护国公费将军主事,徐图良策。”

“请问有何良策?”吴亮对余大中的建议感兴趣了。南王身后的裴同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来。众人也开始关注起下一步该怎么办了。费无忌却内心打起小算盘,想千万别让自己未来的女婿吃亏啊!如果太子登基,他这个国丈就当定了。于是说:“要保天下平安,惟有摄政王尽快登基。太子就是缺点再多也不便废除了,木已成舟。南王殿下应与老臣一起规劝教诲太子,成就一代明君。驸马刚才就说过了,是不是?”吴亮颔首表示肯定。

“老将军所言诚然是一种选择,但遵从的是权宜。卑职以为还有一种选择,就是遵从遗诏或者说皇上的本意。我等身为大苏臣子,理应遵从皇上的旨意。卑职斗胆建言,托言皇上已经找到了,宣召三王前来见驾,然后南王和老将军主持确定一人继承大统,另两人立即解除一切职务送到封国闲居。”余大中的建议真是够大胆的,却也是够天真的。其实他的内心倾向于司马豹,他不便明确说出来。但常政和颜浩对他的意见表示赞许。

从权还是从旨,这个矛盾又被凸现了出来。众人陷入了焦虑。大名当地官员和驻节在大名的各使都不吭气,只用耳朵一字不漏地听着随驾官员之间的不同意见,内心里默默衡量盘算。遗诏中隐藏的凶险,对所有人都构成了压力。从权还是从旨?从权最省事,但后果难料,大家都知道摄政王喜欢凌虐臣下,不是一个明君的材料。从旨则摄政王将被废,操作起来却非常不容易。三王肯不肯来大名就是第一个需要掂量的问题,能不能同时来是第二个问题,在代王和略阳王之间选择谁是第三个也是最核心的问题,到时候现在的会议联盟将转而明争暗斗。还有第三种选择,就是由南王继承大统,但代王和越王绝对难以收拾,天下会乱成一锅粥。此外,万一秘密在三王到来之前就泄露,所有参与今天密议的人恐怕都不会有好下场。

时值秋凉,所有官员却都在淌汗。

“这样吧,”南王斟酌一番,说,“本王拟一封密函给太后,说明皇上失踪内幕及遗诏内容,请太后定夺,太后定能通过雷相韩相确保天尽朝廷的稳定。无论从权还是从旨,本王与诸位齐心协力配合太后行事。若从权,代王决不会忤逆太后旨意;若从旨,太后定能解除越王权柄。”

一番计算,突然显现出南王高超的政治艺术,这烫手山芋就算抛出去了!众人觉得眼前一下子亮堂了起来,对南王的决策佩服异常,齐道:哎呀!王爷圣明啊!太后,这位大兴帝的皇后,建文帝的生母,南巴王的皇嫂,确实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她个性明慧刚毅,完全有能力左右天尽政局。

“皇上失踪的消息会很快就传到天尽的。我们必须赶在它前面让太后先知道,然后正式的文书要跟这消息差不多同时稍晚一点到摄政王手里。”南王说,“今日之议,决不可泄露半点,护国公殿下及诸位大臣,你们说呢?”

众人应诺,费无忌看上去也已经完全没有了气势,事情交到太后手里,只能听天由命了。他只得表示同意。

裴同的脸上隐约流露出失望来,却堆了笑,称赞主公英明。为保守秘密,南王和费无忌商议决定,所有官员人众均留宿在太行宫内,不经两人共同许可,谁也不准离开行宫一步,直到天尽方面传来有利的消息为止。御林军封锁了太行宫,镇守使也调动营兵,封锁了整个大名城,严密盘查出城者。南王亲自草拟了两封文书,一封是给太后的密函,令参与密谋的众人在密函上都签了名;另一封是给摄政王的公函,只落南王和费无忌两人的名讳,两人都附言向摄政王请罪。两函令众人都过目了,封好。

南王令裴同去唤来云龙生,嘱咐云龙生务必在三天内将密函送达太后寝宫青瓦台,南王将自己的白色宝马“暴雪”给了他。云龙生拽扎停当,跨上马飞驰出宫。云龙生走后,南王立即召见镇守使提辖官丛龙,命令他持公函,用八百里快传的驿马,务必在四天内将特急公函送达天尽朝廷。这个丛龙,真是一条好汉,身体精瘦长大,步履如飞,使一竿六十斤重的镔铁长枪,武艺出众。丛龙得令,立即急如星火,飞马出宫。两使出去后,南王严令严广文务必在三日内找到皇上失踪的线索,放他出宫办事。南王信不过随驾的人,与天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信不过大名其他衙门包括刑部,自己属下的巡防司就更别提了。大名府的快班在当地声誉很高,严知府属于清流派一路的地方官员,治下非常严谨,很有政声,是个有胆识、能办事的人。

连日来,大名表面上恢复了平静,店铺正常开业,官府依然办公,但谣言在大名城象蝙蝠一样到处飞。官府的人全部取消了休假,每天都不能回家。中午的尘土里经常可以看到公差的快马,官家的办事效率仿佛一夜间回到了开国初年。

 

2、碎砚疑香

 

这些日子南王等人如坐针毡,日夜盼望着天尽太后那边快点传来消息。众人每天清晨卯正在行宫中院仁和殿举行朝会,面对空空的龙椅三拜九叩,思念苏帝的浩荡皇恩,痛哭一番,然后爬起来做事。皇帝失踪的事情,民间很快就传遍了,但看到官府依然秩序井然的样子,百姓们也就不慌张了,照常例过日子。上流社会的日子不好过了,贵人们都被软禁在太行宫等待天尽的消息。停止笙歌,取消堂会,撤了山珍海味。

云龙生走后第三天,南王在困惑无聊中翻阅当月天尽传来的邸报和密件,共二十三份。南王有意识地指派相国裴同回南巴国去清理户籍,将所有男丁点名造册。实际上,南巴国就是三巴道的青衣江流域已开发部分,州县官员完全由朝廷委派,但受南王节制管辖。南王支开一向亲信的裴同,缘于一种尚不清晰的情绪或者直觉,或许也受了云仿吾提醒他的话的影响。裴同把南王的指令理解为为应付可能出现的复杂局势做准备,因此很积极地去巴城办事。南王还指派李铁去搞民兵轮训,然后越过李铁将镇守使十名提辖官直接调到殿前待命。这十位提辖官个个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他们是:丛龙、蒯大鹏、吴义强、彭涛、李益发、冒富、朱友东、霍腾飞、温道云、吴心协。其中丛龙已经被派往天尽出差。李铁也以为南王想抓民兵,因此积极投入地去练兵。二十多年来将韬晦养成为习惯的南王正在不动声色地醒来。

邸报都是从上到下传送的,尚书省汇总天下要闻,删繁就简,每十天编写一份,按部、道、府、县的条线驿传誊抄下去。上面印刷到府一级,府再往下和平行传达靠文书房抄写。各地王侯和专业性的抚、督、使、司从当地地方官横向获得抄送消息,常有拖延现象。南王发现有一份兵部密件说,京师马球秋赛中,王孙队击败宫廷队,但代王子司马雄狮被太子撞击坠马并遭踩踏,生命垂危,送回代国疗伤。细算该件到来的时间,事情过去快满一个月了,这么大的事情何以没有快传到陛下,以致皇上从来没有提起过?想必是怕皇上忧心,皇上最疼爱这个孙子了。估计司马雄狮凶多吉少!他敏感到代王可能因此与太子交恶。这份抄件是专送给南王的,可是却在公事房搁置下了。类似的事情过去经常发生,南王从不追究谁的责任。此刻他深悔自己平日懈怠成性,以至僚属作风也马虎稀松到这个地步。于是他召来葛武,任命他为长史,让他去传令官属务必在第一时间将公函送达到他的书房。这样,葛武上升到了幕僚首席的特殊地位,压制住了原来相国裴同为他选择安排的僚属。

但他所不知道的是,一个名叫张仪的南巴王的秘密信使在他翻阅密件的时候已经到达了北风峪。张仪听到了惊天动地的哭声,见到了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混乱场面。代王司马彪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地在营中砂地上奔跑,官属们追逐着他、保护着他、跟着他哭。全营的将士们都默然垂泪,他们失去了一个十分淘气野蛮的小太岁。司马雄狮到北风峪行辕来玩的时候经常跑到军营里撒野,追打守夜犬,揪老兵的胡须,站在箭塔上往守门士兵头上撒尿,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如果发现他失踪了,多半是爬到中军帅旗高高的旗斗里睡觉去了。可是这个孩子死在了回归代国的途中,死在北海道沈河的南岸沈阳城外的一个驿站里。噩耗传来,北风峪行辕陷入了悲伤的沙漠。

张仪在营门外站了很久,门官不给通报,因为代王下令禁止出入了。央求门官带信给自己三年前的战友百夫长虞信,虞信去见公孙骧说明情况,请了令牌来带他进去,才喝到一口热羊汤。半晌,传令兵来叫他,接待他的是代王相公孙骧。张仪并不知道自己送的是什么信,但公孙骧展读后一下子变了脸色,掀开军帐门帘,急往中军大帐走去。张仪被人带到大帐西南面一片小帐篷里,安排跟虞信住在一起,除了吃喝叙旧,无所事事。第三天上午虞信去开会了,他独自走出帐篷跟士兵们一起晒太阳抓虱子聊天,看到中军大帐外有个来自沙漠的赫奴的信使,坐在高高的骆驼背上旁若无人地用小弯刀剔生羊腿肉吃。代王的一个书吏从大帐走出来,左手提一个小袋子,右手提一根鞭子。书吏扬手抛给那胡人一个钱袋子,然后甩一记响鞭抽在骆驼头脸上,那骆驼受惊掉头就跑,把赫奴信使的生羊腿颠掉在沙地上。胡人在晒太阳士兵的哄笑声中离开了行辕大营。上次的传令兵跑步过来请他去大帐。

代王红肿着眼睛,声音嘶哑,斜躺在床上。公孙骧和几个书吏、将领散站在他的床边。代王问:“张仪你是我的老部下了,在我叔祖父那边混得怎样?”

“卑职不才,惟有努力勤勉,不给咱北风峪丢脸。”

“叔祖父有什么口信让你传给我吗?”

“卑职出发前只得到上官的吩咐,并无王爷口信。”张仪半跪答。

“父皇在大名生活起居如何?”

“卑职只知道遵命办事,并不知道别的。不过,皇上莲花节与民同乐,百姓们深感皇恩浩荡,许多人家都建了长生牌朝暮进香呢。卑职家中也设了。”

“唔……好。带这回信给南王。重赏!”

信使走后。代王取出南王密函来,递还给公孙骧说:“让大家传阅,把这惊天的消息传出去吧!让所有的士兵都心里掂量掂量,愿不愿意跟着本王夺天下!”

众人阅读了信函,一下子炸了锅,个个义愤填膺。

 

南王打算写封信慰问一下代王,但踌躇中,因为天尽没有消息来。费无忌带上元宏,捧了一个朱漆匣子,里面装了五个月来天尽方面呈送给皇上的密函,有被苏帝拆封的,也有日期比较晚没有拆的。这元宏在得知皇上失踪消息后曾经上吊自杀,被赵光等人救了下来,这些日子茶饭不思,患上了抑郁症。

“南王殿下,老臣找到这些东西,问赵光,说是雷相、韩相等人寄给皇上的信。老臣不识字,因此抱来跟殿下商议,要不要看看都写了些什么。”

“好吧,但愿他日皇上归来不怪罪咱们。”

南王令元宏帮忙点验,按照日期顺序一封封拣来读给费无忌听。第一函里两相抱怨司马麟急躁逞能不谦虚,苏帝批道“年轻锐气难免”。第二函里两相告太子擅改朝纲当庭殴打臣下,苏帝批道“宜止之”。第三函是刑部尚书高尚先写的,汇报了孙亮案始末,苏帝批“可。告户部速拯恤海运。谕太子不可再杀一人,凶嫌一概拘禁,待朕归乃决”,此案邸报上也有记载。第四函中雷相称赞朝廷整肃太子英锐,但希望皇上与其滞留大名不如回京另择南巡之期,苏帝批道:“甚慰”。第五函是摄政王送来的,说明朝纲新定不宜朝令夕改,且效果很好。苏帝批“也罢”。第六函是摄政王决定成立午门锦衣护卫营以补神武营走后的空缺。苏帝批“两相酌议,谨慎用人”。第七函是韩相告发雷相公然结党营私,咆哮公堂,玩忽阻挠摄政王的指令,苏帝批道:“事必有因,毋躁”。第八函是雷相告发韩相不支持他反对太子私淫宫女殴打太傅东郭牙的事情,朝廷大臣都患了软骨病,力劝圣驾回辕。苏帝批道:“不意麟儿顽劣若斯,卿宜固谏”。但凡批了的,赵光和元宏就要根据皇上的批示拟旨交来人带回天尽给发信人。皇上的旨意多数是对摄政王的鼓励和支持,只有最后一份批示才表达了批评的意思。但实际上到达大名一个月后,他就对南王忧愁地讲,自己怕是选错了太子。

第九函没有拆,是两相联名上书。南王拆开,写的是马球赛太子的马撞倒侄儿司马雄狮并践踏致其重伤,太子令人护送侄儿回代国疗伤,估计代王会发作,希望皇上尽快回京。这函是苏帝失踪的那天隔夜送达的,苏帝没有阅到。第十函是刚刚送达的,正是这函的送达引起了费无忌的注意,他才去找赵光、元宏要这些函件的。第十函是韩相给皇上的密件,韩寿根报告皇上:摄政王纳掌灯宫女为东宫更衣,宠幸有加,百官贺喜;雷相因大不敬罪被勒令致仕并遭软禁,摄政王以申万才代理雷相职务,同时罢黜朝中雷党人八十五名,以渎职罪斩七人、流放二十一人。名单上大多数人是天下知名的骨鲠之臣,所有人都曾与雷相交往密切或拜雷相为恩师。

南王读完这个消息感到十分震惊,心情凝重起来。费无忌也是一脸寒霜。对司马麟,几乎所有人都低估了他的破坏力。雷相下野,意味着天尽能否传来好消息,变得不确定起来。太后要发挥作用,离不开雷相与外庭大臣的配合。

费无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内心更加窝火。他发现他办了一件蠢事——他在从聚芳洲回归太行宫的路上将皇上的遗诏内容偷偷披露给了他的侄儿御前六品侍卫费去病,令他立即飞驰去天尽告知摄政王。他利用自己统驭宿卫的权力遮掩他侄儿的行踪。但太子把他的幼女撇在一边,纳了一个地位卑贱的掌灯宫女,虽然名为更衣,其实却是未婚同居的夫妻,否则百官去贺什么喜啊?天尽朝廷的风气转眼间变得匪夷所思了,他的国丈梦很可能就要破灭了。他寄希望于费去病临机应变,不再去见司马麟。再就是,司马麟做这么大的出格事情,太后和皇后为什么不阻止他?

正当两人在枯坐郁闷的时候,门将来报,天尽来了一位使者。南王和左将军慌忙起身迎接。天使捧出了第一份诰命,当南王等二人面拆开,宣布摄政王的旨意:“略阳王结党谋私,意图篡政,事发逃亡,国之贼也。有敢庇护藏匿不报者与之同罪,并诛三族。钦此。”正在两人狐疑间,天使拆封宣读了另一份诰命:“查大名镇守副使蓝先和、河中按察使尚芸乃雷党一系,为国家安全计,着令南巴王枷送两员随来使进京究治。”

“天使请坐!”南王接罢诰命,吩咐看茶,“一路风尘辛苦了!”

“王命在身,区区辛苦何足挂齿!”天使捧起茶杯恭敬地向南王、费无忌行礼告罪,喝一小口,等待着。他看上去很精干利索。

“天使是否听说略阳王谋私篡政的细节?”南王问。

“末将但知奔波而已,不甚知悉。”

“你是武官?你可认识我?”费无忌发问。

“大人一定是左都督左将军阁下了!末将出京的时候牛公公就嘱咐过,务必令末将问南王和您老安康!末将蓝信叩见南王、左将军!祝二位大人洪福齐天!”说罢离席,向费无忌行跪安礼。

“牛……公公,谁是牛公公?”费无忌困惑地问。

天使面露惊讶,迟疑地说:“暂署大内总管,东宫总管太监领午门锦衣护卫营指挥使,牛旦牛大人。”

费无忌砰地一声摔碎了茶盏,“呸——他算什么东西?!一个阉竖居然也当什么指挥使了?你这汉子,莫不在他手下混饭吃?”

天使的眼睛中流露出一丝倔强来,看来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南王看在眼里,连忙拦住费无忌,和气地说:“你给牛大人带个好回去,孤王也希望他尽力辅佐摄政王殿下,永保社稷平安!来人哪!”南王招呼手下人给了天使赏银,打发他下去休息。

“算日子,云龙生该到了。但太子也许同时也知道皇上失踪的事情了。”南王在堂上踱起步来,忧愁地说。费无忌无言,他被懊悔和失落感抓住了。他们俩都感到,天尽城确实已经今非昔比了。

正忧愁间,门报大名知府严广文求见。严广文进来后扑通跪下道:“遗诏有诈!”

“哦?为什么?”

“宋青青的砚台被摔碎了,但验看碎片发现砚台是干净无墨的,墙上地上也无墨点。”严广文说,“此女子有个很好的习惯,每次书写后必定将砚台洗净。若皇上临急所书尚未完毕,怎么可能来得及清洗砚台?另外,宋青青所有墨宝都会散发出一种来自巨象国的幽香,所用墨是上品好墨。如果皇上所书从宋青青的书房拣得,必定是用她的墨写成的。那日仓促未及细究,今日可否求‘遗诏’一嗅?”

三人慌忙从边门进入中院,直奔仁和殿。“遗诏”供奉在龙座上,神武营的卫士环列护卫着。三人向龙座叩拜三次,南王上去捧下“遗诏”,嗅了嗅,丢到台阶上,颓然坐下。费无忌也嗅了嗅,丢下,大声痛哭起来:“皇上啊——”

严广文拿起嗅了嗅,小心地折叠起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南王点点头。他闻到的是柏香味夹杂一丝烟熏的臭焦油味。苏国墨有五品,这种墨属于中三品,是用柏枝和安西道西安府的沥青油混合熬制成的,其墨浓稠字迹深久,因此最大的订户是官府。可以判断,这份瘦金书可能出自某个衙门的书房。宋青青书房里用的是上五品的匡庐松脂墨。

大名能够写一手惟妙惟肖的瘦金书的人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神医巫亘,另一个是赖秀才。严广文在怀疑“遗诏”有诈后就立刻拘禁了神医巫亘并搜捕赖秀才,却发现赖秀才家已经设立了灵堂,三天前他去郊外朋友家喝酒,在黄昏回家的路上被人捅死在收割后休耕的水稻田了,南湖县里已经立案侦查,尚无头绪。巫亘与大名上至南王下到街头巷尾的平头百姓都结下了善缘,他在大名做人的声誉非常好。狱中的巫亘恬淡如菊,在狱吏的把持下依然给人诊病开药方,而审讯则毫无进展。这是后话了。

南王意识到有人在暗中试图操纵苏国的命运。他得到三点结论:第一,如果“遗诏”是假的,那么皇上在很大程度上被绑架并藏了起来,应该还活着。绑架者不会轻易毁掉制衡苏国局势的最有分量的砝码。第二,天下之乱将不可避免。甚至他们这些人的密谋可能也会被操纵者所利用。第三,他必须在某种程度上按照操纵者的意志去扮演自己的角色——一个受到猜疑的救世主。这个救世的进程发展到了对操纵者最有利的时候,他就会被抛弃。因此,这个操纵者目前是相对弱小的,但一定是居于非常有利的地位的人。

冷静想清楚了以后,南王从严广文手中恭敬地捧回“遗诏”,送回龙座,然后退下,拉着两人一起重新叩拜完毕,退出仁和殿。他们三人约定相互保护,严守秘密。严广文受命负责寻找那个在暗中操纵苏国命运的人。

 

3、勇闯深宫

 

暴雪白色的毛皮被血污了,它强壮的臀肌上插着一支利箭,在疾驰中颤抖着,尾羽刮起呜呜的风声。好在箭是追着它射来的,因此箭簇并不深,但云龙生知道不能拔,这箭簇上有倒钩,拔箭会带起大片皮肉。鲜血殷殷地从中箭处漫出,因为奔跑,它的伤口的血无法凝固;也因为奔跑,它的痛楚无法麻痹。中箭使暴雪的奔跑姿势变得难看,它的右后腿难以发力。早晨的阳光照亮了前方的鲁山县城。

云龙生在昨天的上午驰出大名东杨门,到三岔道转向北,在僻静无人的路段遭到了埋伏。一条绊马索突然腾起,云龙生眼快,急忙勒马,暴雪恼怒地长啸一声,马蹄踢起,将绊索勒到马的脖子上。云龙生撩起弯刀挑短了绊索。路旁大树背后跑出三个园丁打扮的人,一个挥舞铁锹,一个手持钉耙,第三个把一条扁担耍得嗡嗡叫,一齐向他打来。云龙生不恋战,纵马向前,三人在后面呼喊狂追。正前方从林子里闪出三个骑士,拦住了去路。右手一个骑士是个面相忠厚身材瘦长的青年,手持一支丈八铁矛。中间的骑士是目光狠毒扎人的矮小丑陋老头,手持一把沉甸甸的长柄大刀。右手的青年骑士面目清秀目光如鹰,手持铁弓。云龙生扫一眼,告诉自己千万别跟那个小老头沾上边。

云龙生突然带转马,用弯刀拨开向他的马尾锛来的钉耙,再一抖腕削断了那人的喉管,热血喷红了暴雪的右半身,云龙生的衣服上也沾了血。这时,左手里使铁锹的园丁直铲他的左腿,右手里耍扁担的猛扫马腿。云龙生不慌不忙反手抡圆弯刀,俯身抄向扁担,只听喀嚓一声,扁担断了,那园丁势头太猛,翻身倒地。暴雪因避让铁锹向右躲闪,右后腿正好跺到持扁担者胸口,那园丁顿时断了肋骨。云龙生抬起的左腿正好顶住铁锹,马镫竟然被铲断,马也被推侧行数步。幸得云龙生马术精良,急忙缩腿夹住马,没有被推下马来。他心下立刻明白,埋伏者决不是庄稼汉。

他策马反身向南跑,后面三个骑士纵马狂追,去约一里,堪堪要追上了,云龙生忽然带转马做出要向左侧树林里去的样子。左边一个骑士手持长矛猛戳过来,云龙生一拧腰躲过矛尖。就在青年骑士的马撞上暴雪的后臀的一刹那,云龙生顺势掉转了马头。那三匹快马都冲了过去。云龙生又反身向北狂奔起来。这时候暴雪的速度一下子就将三个骑士甩开了老远。一个骑士弯弓射来一箭,云龙生挥弯刀,叮地一声拨开了。

前方持铁锹的大汉虎视眈眈地拦在路中间。云龙生左手从靴筒里摸出一把飞刀来,这是他跟葛武学的招数,现在派上用处了。他大喝一声,右手举起弯刀直冲那大汉,大汉眼睛盯着他的刀蓄势待发,却不提防云龙生左手一扬,一刀飞来。大汉急忙后倒躲那飞刀,暴雪趁势飞过他的头顶。此时,一支利箭射来,暴雪掀起的后臀正好挡住了云龙生的后心。刺痛让暴雪一痉挛,长啸一声,绝尘而去。

他打马经过一个庄园,再经过一个小村庄,远远看到桃花渡口了,他却心念一动,拨马沿着通向玉龙山麓的小路向亚鲁河东岸的鲁山县方向飞奔。在盘山道上临河的一侧,透过树丛眺望桃花渡,他看到那三个骑士跑到渡口,渡房里出来一批武士模样的人迎接他们。然后有人用手指山道的方向,三骑士带转马反身跑上来。他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判断,纵马飞奔起来。他相信暴雪会将危险越甩越远的。

暴雪吐着白沫,带着一身血污冲进了清晨平静的鲁山县城,街上的人纷纷躲避。他一直跑进县衙门,敲鼓将知县、县尉和衙役捕快等人都聚拢了起来。他出示了南巴王府的腰牌,说明他公务在身,需要征用一匹最快的马,需要干粮,需要有人去阻挡追踪他的匪徒。鲁山县令不敢怠慢,急忙按照云龙生的要求部署。暴雪被带到县衙后马槽,留在那里疗伤,它若再跑半天非毙命不可。云龙生备足干粮喝足水,换了快马,带领县尉和二十个捕快、二十个土兵和二十个弓手,出北门上了驿道。他本意要设伏,却不料转个弯就迎面碰上了那三个骑士。原来那三人追踪发现云龙生进了城,就绕城到北门外守侯,他们也没有想到云龙生会调了兵出城。众人吼叫着一齐向前冲,三人慌忙招架,缠斗多时,无奈步战者人多势众,捕快手中的兵器还有钢叉渔网,最擅长抓人,三个骑士全都被擒拿了。这鲁山地处三道要冲,过境盗贼时常出没,因此快捕、土兵都是久经考验的硬汉子。云龙生谢过县尉,嘱咐他们务必就地审讯,可将结果报给南王,但不要将犯人解送大名。然后便向北方直驰而去。

傍晚,他越过了玉龙山脉尽头,从一个渡口渡到北岸。高大宽阔的盱眙城在暮色中出现了。亚鲁河在城下分流,一支向北,称为青河,另一支水盛,依然叫亚鲁河。他沿着青河向丰城、德阳方向奔驰。他的马毕竟比不得神勇的暴雪,体力消耗太大,已经步履拖沓。他必须到驿站换马了。青河驿的驿丞向他抱怨道这几天大名过来的使者真多,好马都给牵光了。云龙生是个有心人,便问驿丞都是什么人到哪里去,驿丞不愿开口了。云龙生便掏出十两银子贿赂他。驿丞告诉他,两天前有个使者去北风峪找代王,昨天有个使者去天尽见越王,今天你又去天尽了,门口一位也是去天尽的,都说是南王的人。云龙生心下诧异,作为南王贴身书吏,他怎么不知道南王派人去见代王,也不知道在他之前还向天尽派出了使者?

当他从青河驿牵了马出来的时候,丛龙正在门口卸马鞍。两人见礼完毕,丛龙告诉他要去天尽投书给摄政王。云龙生说也是去天尽为南王办事。于是等丛龙换了马,两人结伴飞奔。于路交换信息,云龙生判断自己的被拦截说明南王身边一定有贼人,这个贼人将他出使给太后投书的事情在暴雪冲出宫门前就送达给拦截者,仓促地组织了一次差一点要了他命的拦截。从南王做出决定到他被派遣之间,不过一餐饭的工夫。在一餐饭的工夫里,关键的人物是裴同。是裴同从吉祥殿回到府内找刚从聚芳洲陪同南王一起回府的云龙生的。其时云龙生正在南王内书房待命,与葛武悄悄谈论分析刚刚在聚芳洲发生的惊天大案。在聚芳洲时云龙生负责照顾南王、裴同和自己的马匹,始终没有见到苏帝“遗诏”的内容,只知道皇上失踪了。丛龙则还不知道聚芳洲发生了什么,他被传唤的时候刚刚带领士兵去校场上操。

黄昏时分他们就到达天尽城南十里铺驿站,十里铺每天要接待来自全国各地的数十起信使或者旅行官员。他们发现有许多穿绵甲锦衣的武士封锁了驿站,所有信使都被严密盘查。云龙生判断自己的使命一定比丛龙的使命更紧要更机密。丛龙的使命是明的,是君臣上下级之间的沟通;而自己的使命是暗的,是皇族处于危机时血亲的秘密联络。因此他要求丛龙掩护他。丛龙答应了。他们两人一起进入驿站。原来驿站戒严是因为雷相下野后不少京里的高官试图联络京外的大吏们为雷相鸣冤说情。一些出京信使被扣押,他们的主人将因他们被抄走的书信而被打成雷党入狱。外地进京的信使也被严密盘查,但凡给除了摄政王以外的其他人投书的,都要被检查书信内容,然后决定是否放行。云龙生假装是丛龙的随从,顺利地躲过检查,并被一个锦衣武士一直带到皇城的午门外。天已经黑了,午门上高挂灯笼照明。

武士通报后,他们进入皇城。锦衣护卫营副指挥使步峦接待了他们。步峦安排他们在护卫营客房休息,派人送了酒食来。然后捧了南王信函去宫内见牛旦。两个人草草吃罢,连续奔驰了三天两夜,都困倦异常。但云龙生心里有事,不敢入睡。为饮水方便,护卫营选址在御沟边,云龙生躺在炕上听到客房后窗传来流水的声音,心里就有了计划。假寐片刻,夜深人静了,云龙生只穿贴身劲装,悄悄地从炕上爬起来,推开后窗,谛听片刻,对岸无声。他翻出去,抓住窗棱无声地下到水里。

北方深秋的水已经冰凉。他浸在水里,身子微微发抖,睡意全部被赶走了。御沟水来自西郊外的石景山泉水,清澈寒凉,在皇宫内蜿蜒曲折,把每个宫殿都串连接了起来,是宫廷日常生活的主要水源。他根据月光下高大的午门城楼向南的朝向判断自己应该向东北方向涉水。他摸着沟边的泥土和石头,顺流水慢慢游去,在御沟分岔处不断根据宫殿的朝向矫正方向,选择线路悄悄游向东北角的青瓦台。宫中桥梁上有值夜的太监打着灯笼巡逻,他隐在月光背阴的一侧等待。每一道宫墙下御沟都有一道栅栏。庆幸的是所有的栅栏都已经年代久远,木料长期浸泡在水中,不结实了。他用小飞刀削断其中一根就可以钻过去。一个时辰后他发现游进了一个死胡同。更鼓三点,月上中庭了。

他从水中爬起来,躲到假山石洞里瑟瑟发抖,一边思考着该怎么办。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从石头的缝隙里向左可以看到宫门闭着,灯笼下持矛的黑衣银甲卫士肃立两旁。从服饰判断,是玄武门宿卫队的人,这说明他至少是到达了宫廷的北部。沿着高高的宫墙向右是一座塔楼,塔楼上也有哨兵。他转身,看到了南面月光下黑魆魆的台阁,必定是青瓦台了。而他置身于青瓦台与宫墙之间的花园里。

云龙生离开假山洞,在花木丛中向青瓦台伏身潜行。台上三个值夜的太监佝偻着身子,围着台西侧一只大香炉嗑瓜子取暖,把皮壳丢到香火里,其中的一个人站起来绕台一周,约一盏茶的工夫回到香炉边。云龙生从月光背阴处悄悄爬上台,隐身到台东边外廊龙风盘绕的柱子后面。待太监走过回到台西侧的香炉那里,云龙生用小刀从门轴处撬起了一扇门,轻轻托住,转动着,让自己进入了内廊。然后将门扇归位。夜风将廊内最近的廊柱上的油灯吹灭,远处的依然亮着。黑暗中红漆和金银装饰的门扇廊柱闪烁着皇家的壮美和威严。

环形内廊在中央有通道通向台内大堂,大堂两侧有许多门户和房间。房间的窗户都开向内廊。云龙生从衣服上挤水湿了手,抠开一个房间窗户上的明纸,他看到房间里挂着宫灯,隐隐可以看到一张雕花宝床。他伸手进去拔起插销,轻轻跳了进去。从床头的衣服看,这房间属于一个婕妤级别的高级女官。站在幽暗、温暖而芳香的卧室内,他感到自己被某种原生的力量俘获了。

但在此时,午门锦衣护卫营全营紧急集合了。很快,皇城各条通道上行进着一队队全副武装的锦衣卫士。整齐的步伐里冲突着不安和紊乱,刀剑与盔甲摩擦的声音让黑夜扰动起来。

 

4、北疆烽烟

 

张仪背着行囊,骑着快马,风尘仆仆地疾驰在无为县到大名的路上。从北风峪到大名来回十天的连续奔波使他异常困乏。但一想到马上就可以跟妻儿团聚了,又不觉喜上心头。这次他出使代王行辕,得到了很重的赏赐,十两黄金。这笔财富足够让总是唠叨抱怨他没本事的妻子变得温柔体贴了。他可以置办一些田产,然后靠收租子补贴家用了。唯一感到不安的事情是他在驿站里听说皇上在大名失踪了。如果天下因此大乱,他的平静生活也就到头了。前方就是桃花渡了,逶迤二十多里的大名城墙已经在阳光下的青山绿水之间闪烁银白色的光芒。

“这位军爷好面熟啊,莫非是张仪张左卫?”渡船到了茫茫的亚鲁河中央,黑脸的艄公问道。他的嘴角咧出一个叵测的微笑。

“正是在下,请问你是何人?”张仪疑惑地问,内心泛起一阵不祥的感觉。

“哎哟不好!船漏水了!我下去看看。”艄公翻身落到水里。渡船开始下沉,马匹惊恐地嘶鸣起来。

 

赫奴率领五万者音铁骑按照跟代王司马彪的约定日期抵达了北风峪行辕。三年前司马彪与赫奴达成停战协议后,立即以休养士卒的名义,从麾下军兵中挑选代国五州的子弟三万余人返回代国驻扎。另外又奏请朝廷奖励百战将士,挑选提拔士卒勇健者为基层军官和精锐亲兵,鼓励他们在北风峪成家,不再轮戍回乡。朝廷为保障边防军的战斗力,同意了代王的要求。于是北风峪行辕在和平的三年内变成了一个庞大集镇,变成了代王的军事部落领地。代王在北风峪山阳背风的坡地屯垦种麦和放牧,以补贴行辕的粮肉供应。屯垦和伐木使周围山岭的狼、麋鹿、熊、獾等野兽都往北方森林逃遁了。代国国内驻军和北风峪行辕的将领的提拔、调动大权实际上全部集中在漠北经略使代王的手中,朝廷兵部只不过履行一道手续而已。

当赫奴大声嚷嚷着进入司马彪中军大帐的时候,司马彪正在阅读东征军主帅领北麦宣抚使梁廷和送来的战报。司马彪已经以代国子弟兵为东征军,发五万人突然袭击了燕国。燕国三州驻军毫无防备,更无战斗经验,仓促应战,一触即溃。辽阔的燕国在五天内被代国吞并,燕王司马华被杀。司马彪站起来,抱住赫奴大哭道:“孤王杀了叔叔了!罪孽啊!”赫奴问一个懂苏语的随从,随从告诉他代王杀了叔叔心里难过。

“俺叔叔也是俺干掉的,小菜!”赫奴不以为然地说。赫奴眉目粗豪,眼细小而狠毒如锥,鼻子扁平酒糟,下颔巨大,胡须如同刺猬炸开一般。他面色如同风干的腊肉,油腻暗褐,布满斑点和草原烈日狂风刻下的皱纹。粗短的身材顶盔贯甲,放射出逼人的腥膻味道。洪亮震耳的嗓门几乎要掀起司马彪的帐篷顶子来。司马彪手下的书吏们都禁不住掩着鼻子捂着耳朵躲开去。

“公孙先生帮孤照应着点,大可汗陪孤王出去喝酒吧,心里这个难受啊!”司马彪揽住赫奴的肩膀一起往外走。公孙骧急忙起身鞠躬应承,招呼其他将领和文官议事。贴身护卫追着司马彪出帐。

代王和漠北可汗两个人叫了几坛酒,坐在帐前沙地上一人一坛地灌起酒来,渐渐把衣甲都脱了,赤膊豪饮,就地撒尿。两边的随从们开始喝彩叫好,士兵们围过来看热闹,被司马彪骂得远远的。

伙夫牵了一头肥壮的黄牛进营,这是从集上买来准备出征的时候祭旗用的。司马彪看见了,就跟赫奴打赌,他能扳倒那头牛。随从翻译错误,赫奴以为代王让他去扳牛,就飘着脚走到牛身边,扳住牛角,正要用力,酒劲攻心,身子一软,躺下睡着了。跟他来的者音骑兵急忙上前抬起主子,放到一旁沙地上睡觉。司马彪大笑,歪斜着站起来,挣开侍卫扶持的手,走到牛身边,抓住牛角,大喝一声,双手一绞,轰然压倒了巨大的黄牛。那黄牛连叫都没有叫出来,就被拧断脖子,蹬腿吐沫而亡。士兵们欢声雷动,冲上来抬起司马彪在营地里跑起来。代国相公孙骧以为出乱子了,众文武都急忙出帐来看,听士兵们兴奋地大叫说王爷扳倒了大黄牛,都笑了起来。公孙骧却跺脚道:“胡闹!这牛是用来祭旗的!快去重新买一条来!”他觉得这个玩笑开得不吉利。

司马彪终于架不住酒力,吐了个翻江倒海。经这一吐,杀死司马华的内疚情绪荡然无存了。赫奴却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喝。

公孙骧命人将牛煮了,设宴招待赫奴和他的千户以上的高级将领。入夜,双方将领围着篝火划拳狂饮,相互比酒,互不服气,难免勾起旧日的仇恨情绪来,打起了群架。公孙骧派兵将双方参与打架的将领都捆了起来。赫奴脸色十分难看,大声咆哮着,抽刀要砍自己人的脑袋,被公孙骧拼命拦住,叫醒因病酒趴在毡子上打瞌睡的司马彪,请他发话。他说:“都睡觉去!”

第二天正午行辕举行了一个仪式,司马彪与赫奴歃血为盟,结为兄弟。双方将领们看在头头面上相互拥抱道歉,化解了疙瘩。

午后司马彪和赫奴听取了公孙骧他们研讨的战略部署后,司马彪问:“内地刚到的一批新兵中有没有不愿意跟着咱起事的?赶紧打发走。”

“禀王爷,没有人敢临阵脱逃。听说王爷要动手,连该走的老兵都自愿留下了。”

“那就好,点起烽火告诉云中、平北、北海三道,孤王要入侵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公孙骧转身对赫奴和诸将领大声说,“诸位,前些日子大名信使送来了南王密函,大家都看到了。皇上意欲废太子越王立我王,但是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潜入大名绑走了皇上。皇上生死不明。我们推测,此事必定是越王所为,他挟持皇上后就可凭摄政王的有利地位早日登基,以免日后被废。他撞杀小王子雄狮的目的是想绝了皇上立我王的念头。他知道皇上十分垂青小王子,很可能会立雄狮殿下为皇太孙。因此全军务必火速南征,讨伐叛逆。早日兵临天尽城下,或许可以保皇上平安,可以解天下黎民之倒悬!”

诸将义愤填膺,士气高涨。原先心里残留的对联合赫奴反攻祖国的内疚感完全麻痹了。赫奴单膝跪到代王面前,通过随从用蹩脚的苏语翻译,大着嗓门嚷道:“俺是经大苏建文皇帝册封的漠北可汗,如今皇帝有难,俺义不容辞。俺愿听代王将令,愿率所部为先锋,讨平叛逆!”

 

又是十天过去了,去天尽的信使仍然没有回来,太行宫里南王等人如同闹粮荒的仓鼠,聚在东院吉祥殿,不停地磋商、争吵。许多人已经十多天没有洗澡了,浑身散发着臭味。他们天天在镇守使食堂用餐,官袍上油腻斑斑。洗脸时也就抹一把冷水,擦干了事。大名户部度支郎高存望在不吭声枯坐三个时辰后突发疯病跳到井里,大名兵部侍郎蒋充亲自下井把他捞了上来,忙活半天救醒了,送回家。鉴于外界早已经纷传皇帝失踪的事情,南王解除了禁闭办公的命令,让大家正常上下班。不过,每天的早朝依然坚持着做,大家对着空龙椅叩拜完毕,用早餐,办公,吵架。但再也没有人哭了。

数日前鲁山县令报来抓获拦截特使云龙生的山贼三名,虽动严刑,咬牙不屈。南王命鲁山县将贼人解到大名来,结果在无为县境内亚鲁河东岸山道离大名三十里处遭遇不明身份的贼人一百多人的伏击,抢走了囚犯。押解囚犯的县尉和土兵三十余人遇难,只逃出五个人,跑到无为县衙门求援。这个消息是无为县派人送来的。南王的名马暴雪也被抢走了。葛武受命暗中调查王府和镇守使所有人员的行踪。因为事情发生在解除禁闭办公令之后,一时茫无头绪。

吴亮和费无忌等京里来的官员又开始猜疑南王了。余大中等人虽信任南王,但也是催着南王拿主意。大名的主要几个大吏希望能回去办公,他们害怕在这件事情上站错队伍。天尽使者不断来催逮捕蓝先和等人的事情,南王只用好酒好肉招待,用“似有不妥”、“需请示皇上”、“容向摄政王请求赦免”等借口拖延时日。南王睡眠不良,眼圈发黑,脸色灰暗,肠胃上火。令狱中放出巫亘来诊治,几煎汤药下去,才得安神醒脑,消毒收敛。

第十天,裴同和李铁都回来复命。裴同带回来一担按村里编制的男丁花名册,李铁精选了一千民兵,编了个山勇营带下山来。这些人来自玉龙山山林,原先是樵夫和猎户。一式青布包头,劲装打扮,左手持竹皮圆盾,右手抡利斧或双股钢叉,身背弓箭,气势凶蛮。他们的圆盾戴在头上就成了斗笠。他们最擅长山地打围作战,穿山度岭健步如飞。李铁将山勇营驻扎在大名东杨门内点兵场,离太行宫只有一里。太行宫到东杨门是繁华宽阔的商业街,只拐两道弯。

第十一天,一匹快马疾弛而来,又来了一位天使。天使一阵风地冲进东院吉祥殿,高举快传鹰羽急信,大声报入“代王反了!”南王、费无忌、吴亮等人急忙迎出来。

天使举信行半跪礼,大声报道:“天尽城摄政王加急快传,代王反了!代王勾结赫奴举兵叛国,左路军五万吞并燕国,燕王殉难;中路军十万攻进北海道,直逼京城。以赫奴骑兵五万为右路军,占云中,下平北,略青平卫黄。漠北可汗的兵马所到之处毁田平宅,烧杀抢掠,无恶不做!摄政王急令各地驻军驰援平北、北海、青平,拱卫京畿。信中有给殿下与费将军的指令。”

“什么!!”南亲王简直跟被雷劈了一样,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为什么要反?!他是皇上的亲骨肉啊!”

“可是本来该立他为太子啊!”裴同低声分析道。伸手接过信来,正反面看一看,拆开,抽出黄色信纸,递给南王。南王阅毕,给裴同:“读!”

“令:前将军安国公马天望节制北海、云中、卫黄、京畿各军十万人五日内扼守营口以为前军;令:左将军护国公费无忌节制天凉、河湟、河北、青平、东海、略阳各军二十万,十日内进抵平州以为中军;令:大名镇守使南巴王司马熏节制河中、河西、安西、三巴、两江、曹国各军十五万人,二十日内进驻抱朴以为合后。各军将务必依令按期赴会,失期者斩。”

众人面面相觑。皇上似乎被摄政王忘记了。南王问天使:“摄政王有没有其他吩咐?对皇上的事情怎么表示?”

“因代王叛国,摄政王在天尽实行宵禁,禁止任何人带刀夜行。我午门锦衣护卫营接管了大内宿卫,原火羽营、神威营被调遣去加强太庙和先皇陵守卫了。末将没有见到摄政王。牛公公嘱咐末将问候王爷、左将军安康!并无人提及皇上的事情。但末将曾听街谈巷议,有说皇上失踪的,也有说皇上升天的,不知真伪,不敢妄议。”

“如此说来,天使也是锦衣护卫营的军官?”

“末将锦衣护卫营第三标副标统蓝勇叩见南王、左将军。”蓝勇行跪安礼。

“蓝信是你兄弟?下去吧,有赏。”裴同使人将蓝勇领到使者休息的房间去了。

 

5、当务之急

 

天使下去后,众人喧议时政。许多人对代王伙同赫奴起事的行为感到愤怒和震惊,但对执行越王的命令又感到十分的别扭。事情没有按照他们在苏帝失踪那天的密谋去发展变化,让所有人都不舒服。摄政王的强势和他在短短半年就给自己积累起来的恶名,使天尽来的随驾官员人人自危。他们的妻儿老小在天尽,他们的仕宦生涯前景叵测。费无忌内心矛盾。按兵部要求,他最多再过两天,就必须赶到平州去指挥兵部用虎符从各道调拨过来的勤王军队。他几乎没有别的选择。天尽的牛公公已经托天使给他请了两次安了,而费去病也带了许多赏赐在前天夜里悄悄地回来了,捎来了牛旦的第三次请安。人家面子已经给足了。形势的发展让太行宫中的这群官员们很被动了。

这时候,大名知府严广文气喘嘘嘘地进来了,他对南王躬行一礼,说:“代王传檄天下!凌晨见一张黄榜贴在南湖县衙门照壁上,他们揭了上缴给我,我带来了。”他抖落黄榜,众人围观,余大中诵读。上面写道:

“漠北经略使代王司马彪昭告天下:越王摄政,贪酷残虐;先淫后宫于北海之畔,复幽父皇于南巴之涂。擅革朝纲以凌辱公卿;剧兴党祸而荼毒士林;屠灭海帮兄弟,草菅人命;招纳绿林豪强,啸聚午门;阉竖当权悖违祖训,流氓执政侵渔民生。顷半载以来,风雨不调,人神共愤!彪,帝之长男也,倍羞而恶之!而劣弟麟不思改悔,杀孤王子雄狮,害孤王弟略阳,令孤王朝夕以泪洗面,中心摧伤!今此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囚父皇于生死不明,孤心忧愤。问天下人,是可忍也,孰不可忍?!孤兴义师,欲逐丑类而已。尔良民宜各治生业,诸清官当各安本分。兵锋所指,恐有悔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建文二十六年冬十一月。”

大中读罢,大堂内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内心都被文辞的力量所震撼了。檄文所言,除幽囚苏帝一款尚未证实外,太子的其他七宗过恶件件属实,件件都是在座的人所不愿意接受的。午门锦衣护卫营招募了很多江湖人,其中不乏劣迹斑斑的强盗。这支武装牢牢掌控在牛旦手里,这就是“阉竖当权”。所谓“流氓执政”指的是司马麟以申万才为相,以安妮的两个兄弟为高官,其中一个执掌京师九门提督。申万才是个才华横溢但经历很复杂的人,其人品一向为士林所不齿。摄政王应对当前局势的种种举措,很大程度上出自他的手笔。韩寿根的自私、明哲保身和无能无疑助长了申、牛两个人的嚣张气焰。

这檄文出自公孙骧的手笔,他是司马彪的文胆和“亚父”。公孙骧是平北道翼州人氏,少年时代在横山书院读书,因聚众与导师争辩成公生平成败而被逐出师门。后游学到卫黄道白鹿书院,对该书院的特色课程算术产生了浓厚兴趣,学成后著述《天问九章》,推演出大地是个球体,南辕北辙也能回到家乡。他带着自己的《天问九章》到天尽国子监想求个教授的职位,被当时的国子祭酒东郭牙给轰了出来。落魄无聊,跟随一个同乡到代王幕府中去谋生。代王见他年龄老成,办事沉稳内敛,就很敬重他。代王最心烦的事情就是管理一个国家,宁可骑马打仗去,于是越发倚重这位年长他二十岁的公孙骧。建文十六年,在代王的举荐下,苏帝亲自召见考察了公孙骧,同意让他担任代王相。公孙骧精良的计算功底和井井有条的管理使代国成为稳定繁荣之乡,在与赫奴的连年交战中不致疲敝,成为大苏朝的北方屏障。公孙骧与苏帝同龄且同生辰,苏帝在送他到代国上任的时候亲解腰间玉佩相赠,并一揖到底。这一揖决定了公孙骧一生的意义。

 

南亲王打破了沉默:“摄政王太子殿下要求护国公和本王北上领军,诸位以为如何?”

兵部侍郎常征忧虑地说:“我看两位大人是不得不去啊!”

“祸都是他闯出来的,却要我们去给他擦屁股!”李铁不客气地说,“干脆,我们也反了他娘的!咱家王爷比他代王、越王强百倍……”

“休得胡言!”南王叱道,“这儿没你的事,退下!”

“卑职以为北方战事不得不应承,但当务之急是千方百计把皇上找回来,至少该找到点线索吧。”余大中提醒说,然后将视线转向严广文。严广文羞愧地低头。

“对啊,要是找到皇上,派兵送皇上还宫北上,代王一定退兵,太子自然下野。”颜浩兴奋地设想道。

“可能吧,却不一定。但值得一试。”蓝先和说。

“皇上北上了,代王自然就会回去。本来是兄弟俩不和嘛!”织造使曹寅装着忠厚且纯洁的样子说。

“前线的事情,我不得不应付,但愿能挡住代王,灭了赫奴。”费无忌消沉地说。

礼部侍郎黄必业对吴亮说:“要是护国公和南王都走了,我们怎么办?”回天尽复职吧,随驾的使命没有完成。滞留大名吧,又没有人为他们做主。驸马官儿再小再清闲,也是皇上的女婿,大家就只好指望他了。

吴亮一直保持着冷静,从来都不参与官员们的争吵。他直觉皇上并没有死,而是被囚禁在某个地方了。他认为最有可能囚禁皇上的人是南王,那“遗诏”绝对是伪造的,是为篡位张本。南王在装模做样,在等待天下变化,一旦出现一个合适的时机,他就会翻脸。如果时机一直不出现,他就会“找到”皇上,然后玩挟天子令诸侯的把戏!而天尽方面给他这么大的兵权,节制十五万人,加上裴同在巴国点名造册的壮丁和李铁在大名训练的民兵、本部镇守使的兵马,可达三十万人的规模。摄政王在玩一个多么愚蠢和危险的游戏!他在给南王创造合适的时机和提供作乱的本钱!不如立即用御林军发起突然袭击,控制住大名,逼迫南王交出皇上,消除掉心腹隐患,再以倾国兵力抗击北寇……那样我吴亮也不枉为七尺男儿了。而要办成这件事情,必须拉费无忌入伙。只有左将军有权指挥神武营。这些天吴亮始终在琢磨这些事情,越想越觉得南王可疑。而代王认定越王绑架皇上,纯粹是猜测。无论代王还是越王,对驸马而言都谈不上感情。他们跟自己的妻子细香公主不是同一个母亲。但越王摄政代表正统,代王却勾结赫奴入侵。因此在私下里他倾向于选择越王,他对越王的反感并不象读书人出身的文臣那么强烈。御林军神武营官兵困顿在大名太行宫,不安全感非常强烈,已经发生几起跟当地市民、驻军、治安公人在酒馆里争斗的事件。

门将来报。有大名府快班捕头要见知府严大人,有重大案情禀报。严广文急忙外出,将捕头带到院子的角落里听汇报。捕头王忠低声说:“禀大人,这些日子小的们在东杨门外拉网探查,一直到了十里林。在林间发现一块地面很古怪,草色跟旁边不太一样。小的们就挖下去,挖出了锁阳楼那天晚上失踪的人。但皇上和宋青青肯定不在内。”

严广文抬眼向苍天做了个感激的手势,一阵风地跑进大堂,对南王等人激动地说:“有线索了,有线索了!”

十里林。尸体都已经掘了出来,排放在地上。两辆大车也已经断裂变形,上面堆了几件烧坏的巡防司号衣。大约五十多个大名府和山阴县的衙役公人们守卫在林子里。仵作在检验尸首。一股腐败的臭味令人作呕。南王等官员赶到的时候,大名刑部恰好也带来了拘押在牢里的锁阳楼周边各户的证人和一些熟客。这些人掩着鼻子,逐个辨认。死尸面目模糊,但因压在土里缺氧,溃烂还不算严重。除四具无头尸体外,其他尸体满鼻的泥土,脸皮紫涨,口中塞着布团,被捆绑着呈扭曲挣扎的姿势,可以判断是被活埋的。被押的巡防司公人辨认出一具无头尸体是一年前引退的一个同事,他因公负伤失去了右手,并且他有个驼背,他腰间围着一条九节鞭。棺材店送来了官府订的棺木。神武营抬走了北风的遗体,其他人都由大名府收敛,然后通知家人领取,那没有来历的单身妓女和无人认领的三具无头尸体径由官府义葬。贼人不留活口,手段残忍。从马车骨架看,这种马车大名满街都跑,很难看出主人是谁。但几个捕快还是小心地将烂车装在两辆平板拖车上,准备带回去好好研究。三辆马车少了一辆,那辆车一定是装载苏帝、宋青青和刘进的车。他们被送到了什么地方呢?

四具尸体没有头,让捕头困惑。吴亮说:“西南生墨战死后尸体就地掩埋,头颅都要割下来带回去,剥了头皮,制作成拳头大小的一个小头,供奉起来。剥掉外衣看看他们的缠腰布吧。苏人从后往前过裆,墨人从前往后过裆。”仵作依令检查,发现那三具尸体的缠腰布都是从前往后过裆的,布头垂在屁股后面。这三个穿巡防司号衣的人是墨人,其中包括那位前巡防司受伤公人。血统纯粹的墨人都是大颧骨、双眼皮、凹鼻梁,但由于混血的缘故,现在在苏人中找到同样相貌特征的人很容易,因此相貌已经不足为凭了。

墨人是一支古老的民族,原先分布在亚鲁河流域上中游,青铜时代曾经建立过一个强大文明的王国。后来在与亚鲁河下游北方地区崛起的梁国、萧国、后梁国及其他北方民族的战争中逐渐失利,在迁徙中大部分人口退到西南群山里。王族因先后受到后梁兵和司马延寿南征大军的痛剿而下落不明,与其他部族失去了联络。因此很多墨人失去了主心骨,留下来与来自北方的各族融合混血。苏国人本来就是一个吞并十九国的庞大的混合体。保持传统的墨人生活在苏国的西部和西南部,也分化为生墨和熟墨两部分。生墨多居住在西部和西南密林里,主要靠狩猎为生;熟墨则生活在森林边缘和西南盆地,以农耕为主。苏国在熟墨中实施成公圣教教化,派宣抚使驻扎在熟墨的领地。而对生墨则准许其继续宣传巫教,但派遣招讨使带兵驻扎,征收贡献。熟墨可以与苏人一样考试经商耕种婚嫁纳税,只保留一些不同的礼仪,主要在祭祀和婚姻方面,比苏国简约但活泼,他们的丧礼总是以欢庆舞蹈结束。他们拥有与苏人一样的姓氏,多数是历代中原朝廷御赐的,也有从梁人或苏人那里模仿来的。墨族的语言由祭司掌管流传,大部分熟墨只会说苏语。生墨则只有少数头面人物会说苏语,保留着深厚的民族传统,经常叛乱,与熟墨各部之间也征战不断,但总体上熟墨的力量不断增长,生墨的地盘不断萎缩。墨人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只穿藏青暗黑色衣服。而苏人的衣服颜色很丰富,以青色、灰色和土黄色居多,年轻妇女喜欢穿红、绿、白,并形成时尚。

到此,线索似乎又断了。皇上在哪里?

众人陆续离开的时候,南王站在空旷的林地里,向天垂泪,寂然不动。王子司马承志在大名吏部担任检校郎,也跟来了,在一旁低声劝父王返驾回太行宫。

 

6、太行夜色

   

夜晚的太行宫西院花厅里,随驾官员们象往常一样自然地聚到了一起。自从南王解除禁闭办公的命令后,太行宫膳房重新恢复了供应。随驾官员再也不用吃东院镇守使食堂油腻粗糙的鱼肉了。太行宫膳房的随驾宫廷厨师手艺自然大不相同。

刘进不在,太常卿刘明录、黄门郎元宏、起居注赵光和更衣菊花等人暂时分担起他的职掌来。太常卿数次去见南王,意在提醒陷于悲伤和忧愁中的南王他们这些人的存在。南王没有忘记他们,他们的供应从来没有匮乏过。

费无忌已经命从人打点行装,准备去平州上任。神武营费去病的一标人马将作为他的亲兵卫队一同出发。西花厅里,吴亮召集几位主要的官员坐在一起议事。在座的有左将军费无忌、吏部侍郎余大中、兵部侍郎常政、礼部侍郎黄必业、工部侍郎颜浩、户部侍郎戴先为、刑部佥事张科和神武营统领王弼将军。

“各位,白天南王司马李铁的那副嘴脸都看到了吧?”吴亮说,“狼子野心哪!”

“这大名到底是谁的天下?”黄必业愤怒地说,“他们眼睛里还有皇上吗?!”

“李铁不是冲着皇上发火,是对摄政王不满。”余大中纠正他。

“那也轮不到他呀!我们大伙心里都明白。我看哪,”戴先为高深莫测地说,“这里面有问题喽。”

颜浩不理解,问:“什么问题?”

“南巴王可能靠不住!”常政说,“驸马的怀疑不是毫无道理的。”

“我看我们还是得信任他、支持他和依靠他。”余大中说,“从现实情形看,要帮助苏国度过这段艰难日子,离不开南王啊!皇上的‘遗诏’也是给南王的。”

“他并没有控制住局面!代王反了!太后沉默!遗诏是伪造的!”吴亮气愤地拍了下桌子,“老将军你就告诉大家吧!再瞒着毫无意义!”

一直消沉地坐着的费无忌长叹一声,说出了大名府的调查结果。无疑,这份遗诏对确立南王的“救世主”角色最有利,其次就是一旦公开,天下大乱。费无忌说:“我是个粗莽武夫,闹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他司马熏说知道这遗诏是假的,但假装不知道,就有机会挖出造假的人。我就信了他,一直保守秘密到今天。刚才驸马爷对我说造假的人很可能就是他司马熏,我就琢磨,对啊!我保守这秘密不就是上他当了?”

“这种假假真真的手法反倒暴露了他的企图,驸马爷英明!”张科附和道。

“要真这样,我们岂不都被利用了?!”常政说。

“我看不象,我觉得南王对皇上是忠心不二的。”颜浩说。

“你呀,就是实诚人!”黄必业说,他的南海口音真的很难分辨,“自古知人知面不知心。大中你有一向很有头脑,你怎么看?”

余大中陷入了沉思。他在脑子里梳理所有的信息,试图找到其他的可能性,以排除对南王的猜疑。

“可以肯定,皇上很可能被藏起来了。”余大中说,“如果南王有野心,最有利的做法是谋杀皇上,造成争夺皇位的格局,然后出兵收拾残局。”

“对啊!皇上还是生死不明。”吴亮说,“因此南王的嫌疑最大!”

“这么说,要是南王手里有了几十万兵,形势就要变了!”常政说,“摄政王为什么要命南王领军呢?天尽有的是将领和王爷啊!右将军黄时轮,后将军郭威,骠骑将军王谫。都闲着!应该阻止南王去领兵。”

“想不通的事情真多啊!”颜浩打个呵欠说。

“我们不扯远了。我们所有的人的家小都在天尽。现在我们都悬在这里,必须有个选择了。”戴先为说。

“找到皇上,一切迎刃而解,否则没有选择。静观变化。”余大中说。

吴亮说:“我算过,代王的檄文传到大名利用驿站快马长途狂奔至少要七天。而檄文中有‘复幽父皇于南巴之涂’,他代王要得到皇上出事的消息起码要七天。皇上失踪已经二十二天了,假设皇上被劫当天就有人把消息递给代王,在头尾两个七天之间,该有七八天的准备时间。代王的使者往返者音草原的时间要占六天。如此看来,赫奴的五万人只用两天就动员好南下了,效率太高了。假设是老百姓把消息递给代王的,那么至少要十天才能到达北风峪,代王还会派人来核实。因此,假设不成立,必定是官府,是有权位的人给代王报了皇上失踪的事情,并且将疑点指向了摄政王。考虑到赫奴动员五万骑兵需要的时间,很可能大名的使者在皇上失踪之前就已经出发了。也就是说,皇上的失踪必定是有预谋的。谋划这件事的人能调动官府,派出公差!目的是利用代王。他知道代王的心痛处,也知道马球比赛出的事情。”

吴亮的话让所有人都惊住了。余大中却说:“或许代王在大名派有耳目呢?做这种工作的人是有本领在五天内将消息送到北风峪的。而传檄天下这种事情往往也是这类人的拿手活儿。”然而大家都明显倾向于吴亮的分析了。常政是兵部侍郎,熟悉边情,澄清道:“赫奴动员五万骑兵,快起来一个时辰都不用。但这并不影响驸马爷的分析多少。”

“这么说,岂不铁定是南巴王祸害了皇上?!”费无忌愤怒地一顿茶杯,杯子碎了,茶水漫流,一片狼籍。

“老夫决饶不了他!” 费无忌呼地站了起来,“王弼听令!”

“末将在!”一直坐在后排不出声的神武营统制官王弼朗声应诺,魁梧的身躯站起来挡住了灯盏的光,使西花厅的一半隐没在黑暗里。

余大中连忙拦着说:“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午夜的中院,寝宫后侧阁,金鲤池边,赵光和菊花轻轻相拥着,抬眼望月。他们刚刚焚香拜天,祁愿皇上早日归来。没有了皇上,他们的生活就失去了意义。赵光每天只写六个字,“帝未归,无音讯”,然后掷笔长叹。菊花的容颜清减了。皇上虽然将赵光赐给了她,但并没有为他们确定结婚的日期,而菊花自感可能怀孕了。在苏国,婚前生产是要遭人诟病的。她有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想要跳进金鲤池里。她不敢跟赵光讲。

 

一阵夜风吹动东院吉祥殿檐间铁马,叮叮作响。裴同站在袁天师的《天下山川图》前沉思。因天下形势吃紧,这图已经从葛武房间里要了回来,悬挂在吉祥殿侧厢兵房的山墙上。当年袁天师用毕生的精力游历各地,在晚年凭游历感受和记忆、积累的笔记和画稿制成这图,献给苏太武帝司马延寿。给太武帝的统一大业以很大的帮助。袁天师用星盘定向加脚步行走的方法发现他走在一个球面上,一度非常困惑,因为前人传说里讲“天如锅盔,日月飞饼;地似棋盘,漂于大海”。袁天师将自己观测的结果记录下来,留下许多数据资料,这些资料保存在他家乡的白鹿书院里,是公孙骧写作《天问九章》时引用最多的文献。

代王的密使在夜色里叩响了太行宫东院的大门。镇守使衙门内有不少书吏在加班,誊写大名府的验尸报告,撰写给天尽摄政王的奏折。裴同在负责文书的最后把关,得报,将使者迎接到公事房看茶。拆阅信函后,命葛武相陪来使,自去见南王。葛武以王府副总管身份进镇守使幕府做长史,虽然地位跟他这位王相还差很远,却拥有管理书吏队伍的实权。葛武表现谦恭,但个性中隐含的凌厉和狡猾对裴同还是构成了威胁。葛武是南王唯一没有征询他的意见就直接任命的幕僚,这不符合南王做事的习惯。

南王没有回后殿休息,依然在吉祥殿大堂上批阅文件。云龙生不在身边,使他颇感到不便。殿前卫士报告裴相国求见。南王同意。裴同进殿见礼,将代王使者带来密信呈交南王。南王阅毕,紧皱了眉头,把信丢到一边,说:“莫名其妙!不理他,打发来人马上回去。”

裴同抬眼正色说:“皇上是在大名失踪的,是穿巡防司号衣的人带走的。皇上又以遗诏把江山社稷托付给殿下,西院随驾的朝廷命官们会怎么想呢?摄政王会怎么想?”

“孤王对皇上忠心耿耿,天日可鉴!”

“臣也相信殿下的忠心。但是他们到底会怎么看?”

“西院的人会猜疑我。摄政王也不会信任我。龙生一点消息都没有,若是落到摄政王手里,我们的全盘计划也就落空了!”南王忧虑地说。

“天尽肯定出了意外情况。否则太后应该有所作为的。”

“雷相下野,太后很难有作为了。但是,我们的存在就是一种力量。”

“所以臣想,摄政王为什么要命令殿下去抱朴府领军,而放着天尽闲居的将领们和王爷们不用?定是为了拉拢殿下!”

“你的分析有道理。他拉拢我,对付他的两个哥哥就把握大得多了。大名兵部的貔貅符可调十万厢军,允许征发民兵。”

“殿下,臣斗胆进言。”裴同故意停顿。

“但说无妨!”

“殿下既然已经失去了朝廷的信任,而实力又为各方所争取,为何不趁势而动,起义自立?”

“不可!皇上生死未卜,任何人觊觎大位都是大逆不道!况且,干戈一起,天下苍生必然遭受荼毒!”

“干戈已经起了,只有靠干戈来平。天下者,有德者居之。代王和越王的德行都不配啊!殿下您该负起责任来了!皇上可是嘱托了您啦!”

南王差点说出遗诏是假的,急忙掩了口,沉吟道:“且观形势再议吧。”

 

7,同室操戈

 

次日早朝,南王引领大名当地官员在左,费无忌引领随驾群臣在右,面对空空龙椅三叩九拜,起立分列。这时费无忌开始放声痛哭道:“禀皇上,老臣明日就要去平州,不能在此等候您返驾啦!皇上,您看看这个乱烘烘的世界吧!要是在战场上见到您的儿子代王殿下,老臣到底该怎么办哪?!是打呀还是不打呀!”许多人随驾的臣子都跟着哭上了,他们在哭自己困在大名,进退两难。大名的官员受到感染,也开始抹泪。

哭过片刻,费无忌和驸马都尉吴亮转向南亲王单膝跪下,抱拳致礼:“南巴王殿下!皇上到底在哪里啊?!”

“快快请起!”南亲王急忙上前扶他们。他知道左将军与皇家已经订亲,而驸马都尉是皇上的女婿,都是不能怠慢的角色。费无忌抓住南王左手,吴亮抓住南王右手,却不起来,而是大声问:“请问皇上现在到底在何处?”

“孤王不是正在查访嘛!”南王感觉气氛有些异样。殿外有些扰攘声音。

“杀——”二宫门被冲开来,御林军一千多人高声呐喊着涌了进来,御前高级侍卫欲上前阻止,费无忌扭头大声喝道:“让他们过来!”

御前侍卫撤入大殿,围住丹墀环列,仿佛皇上依然坐在那里。他们搞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持着斧钺,按着宝剑,瞪着闹事的群臣。御林军控制了仁和殿,将大名六部官员和地方大员们驱赶到大殿的一侧,喝令他们蹲下。只有南王被抓住,呆立原地。

“南巴王阁下,您还是把皇上交出来吧!”吴、费两人站了起来,松开南王的两臂,气势凌人地说。

“护国公你这是何为?!”南王生气地说,“难道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

“实话对你说吧,此刻我们已经占领了整个太行宫,正在严刑拷打殿下您的手下人。不愁找不到知情人!”吴亮语气骄横地说,“若不是您透露风声,代王凭什么知道皇上失踪,在短短二十几天内就勾结赫奴传檄天下?”

南王一下子就明白了吴亮的话,不禁呆立当场,答不上来。

“看看这个场面吧!”吴亮手向殿外指去。

只见大名六部和镇守使的书吏们被捆绑着推进二道门,面向仁和殿跪在青砖地面上。已经被南王释放的镇守使巡防司的全班衙役又被抓了起来,推到最前列。御林军士兵抬进巡防司的一些刑具,笨拙地安装架设起来。片刻,皮鞭开始抽打书吏们的脊梁骨,一时哭爹喊妈声大起。在御林军统制官王弼的指挥下,一个已经被打的奄奄一息的公人被拖到铡刀处,一刀下去,头颅滚到一边,颈血喷了一地。

“快住手!”南王大喝道。

“那就把皇上交出来!”费无忌吹胡子瞪眼咆哮道。

“人命关天哪!何必如此!”余大中站出来说。颜浩急忙拉住他,戴先为向他摇手示意。吴亮不满地看了眼余大中,语中带刺地说:“莫非余侍郎知道皇上下落?”余大中满面通红,恨了一声,背过身去。大臣们都陆续走出大殿来看。

“快快住手!”南王急了,要下殿去阻止,被殿前御林军架起长枪拦住。

大殿角落里的大名官员明白了怎么回事,大名兵部侍郎蒋充大声说:“驸马爷殿下,你也有可能是给代王报信的人啊,为什么要咬定是南巴王呢?你左将军是摄政王未来的岳父,难道你不会把消息透露给越王吗?!”

“是哪个混帐?!”费无忌涨红了脸,怒吼道,“拉出来!”

蒋充被拉出去,推到费无忌面前。费无忌扬手一记耳光,打得蒋充身子一晃,口角流血。但蒋充眼神直直地看着他,他不得不躲开。他示意御林军将蒋充拉到广场上去。

南王转向费无忌,问道:“护国公啊,前些日子令侄费去病开缺,到哪里去了一趟?”这个情况是隔夜裴同告诉他的。

费无忌答不上来,恼羞成怒地吼道:“你要不交出皇上来,我把你的人都砍了!将你槛送天尽交给摄政王!”

这时宫外喊声大起,御林军们惊慌四顾间,从东院院墙上跳下一个头戴竹笠、身披竹甲的民兵来,手里提着雪亮的大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葛武第四个跳下来,越来越多的民兵跟着跳下来。御林军抛下刑具仓促迎战,民兵以竹笠为盾牌,双方激烈拼杀起来。御林军虽然身披锁子甲,高大健壮,无奈都是手持长戟铁枪,且来不及结阵,各自为战。枪尖戳到竹笠上打滑,大斧却能轻松地砍断枪杆。御林军很快就处于劣势,抛下两具尸体退到大殿跟前。这时二道门外的御林军也纷纷退到殿前广场上,李铁挥舞双鞭,黑凛凛地杀进来。山勇营的民兵们一涌而入,跑得慢的御林军立刻就被砍倒了。按朝礼留在二道门外的南王侍卫也冲了进来。

王弼迎上去截住李铁,打得飞沙走石一般。御林军退到殿前结成了阵线,挡住了民兵的攻势,但民兵们插了大斧、砍刀,拔出腰间掖着的小斧头骂骂咧咧地向御林军投掷起来,又伤了数人。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南王已经喊了好久,终于有了一点效果。民兵和御林军对峙起来,不再动手,只是紧张地喘着粗气。那边李铁和王弼被葛武拆开招,各自后退数步,相互怒视着。费无忌望着料想不到的局面,一时没有了主意。葛武三提两踨就从御林军的头顶上飞越过去,跳到南王身边,飞脚将贴近南王的两个士兵踢出去两丈远。这个举动让正要上前挟持南王的吴亮止了步,他估摸他不是南王身边这个人的对手。

“这是何苦!”余大中气愤地摊着双手说,“这不是自相残杀吗!啊?”

裴同带领着镇守使的几个提辖官赶到了。他们调来了驻扎在南湖边的五千名镇守使的厢军。看到民兵已经控制了局势,裴同松了口气,他没有想到御林军王牌神武营竟然不敌一千山勇。御林军分兵出去控制各衙门和城楼,重点是西门大街上拥有两百名巡捕的巡防司和南门,因此把守中院和占领仁和殿的兵力只有五百宿卫和去东院和巡防司抓人回来的一百多人。御林军控制南门没有取得成功,因为厢军正在整队进城,派去控制南门的五十名御林军士兵只能躲进巷子,仰望着南门敌楼叹气。

“神武营的兄弟们放下武器!要不你们回不了天尽!”裴同对阶前密密匝匝的长枪大戟林喊道。厢军陆续进入广场,站得满满的。军人们相互询问着,猜疑着,用目光跟御林军较量着、挑衅着。御林军有人气沮了,将平端的大戟悄悄竖了起来。葛武喝开一条通道,保护着南王走下台阶。王弼回归本阵,与南王擦肩而过的时候抱拳行了一礼。于是御林军所有的枪矛都竖了起来。裴同向南王跪下,说:“卑职来迟,让殿下受惊了!恕罪!”李铁也赶忙过来跪倒。南王侍卫和山勇营娃娃兵小队立刻跑到南王与御林军之间建立屏障。南王叹了口气,转身对呆立在大殿东侧台阶上的费无忌等人大声说:“今日之事本不该发生!护国公、驸马并各位大人,本王不计较你们的猜疑,也体谅你们的恐慌。还望精诚团结,共赴国难!大家都是大苏朝的臣子,请马上释放大名本地官员,让他们回去办公吧!”

清晨的政变中没有控制住南王最亲信的三个人,是最大的失策。其实,裴同早有防备和部署,甚至南王都不太清楚他是怎样应变的。而葛武则在御林军开始控制吉祥殿的时候飞身跳出东院直奔山勇营,将政变消息报告给了正在带民兵晨练的李铁。其时,李铁已经得到裴同派人送来的政变消息,正在集合动员,立刻就与葛武商定了兵分两路反攻太行宫中院的方案。葛武的临时参与使山勇营的突击稳操胜券,以致裴同用貔貅符调来的厢军无事可做了。

费无忌无奈,恨恨地一挥手。大殿里面镇守副使蓝先和、盐政使韦良臣、织造使曹寅、河中按察使尚芸、大名六部侍郎、知府严广文及桃花、南湖、无为等县知县等人鱼贯而出。

正在此时,门口有人大声报入:“天使到——”

使者是一位宦官,身后跟随两名锦衣宫廷护卫。

使者一边满腹狐疑地看着满院的士兵,一边打开黄布袋。然后奶声奶气地喊道:“着,南巴王并太行宫随驾众官员接旨!”

称旨而不称诰,让所有人都糊涂了,以为皇上回到天尽了,都相互征询着,慢慢跪倒俯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父皇年高德迈,留连南方,荒于国务。朕以太子越王之身摄政,恩泽被于四海,威信立于中央。今北寇南侵,危难之时,军不可一日无将,国不可一日无主。为定国安邦计,特祭告太庙及天地四方神明,即皇帝位。尊皇考为太上皇,皇妣为太后。大赦天下,改元宣武。望诸侯大臣同心戮力,勤于王事,共御外敌,剿灭叛逆,克服边疆。钦此。”

这是道篡位诏。

第一个转向的人是出身横山派的知府严广文,他起立转向南亲王,大声喊道:“岂有此理!南王殿下!”扑通跪下,激动得胡须乱颤,泣不成声。

裴同本是背对天使的,此时匍匐到南亲王身边,深深俯伏下去:“万万不可接旨,否则臣撞死在地,用满腔热血溅殿下!”

李铁也明白了局面,转身跑到南亲王身边跪下:“呸!臣早说过是那黄口小子搅乱天下的!反吧!”胡须都炸开了。士兵们见主帅这样,也陆续向南亲王跪下。天使被惊呆了,手中的诏书向南亲王伸着,开始瑟瑟发抖。

台阶上吴亮站起来大声喊道:“这诏不能接!”所有随驾官员都站了起来。费无忌纱帽掉了,改跪为坐,耷拉下白发苍苍的头颅,把帽子拣在手里,眼神无力地望着台阶下的场景。节骨眼上,这个老将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糊涂了。

南亲王凝神片刻,站起来,一把扯过诏书撕得粉碎。大声说:“孤现在终于明白了,皇上失踪必是太子所为。司马氏失德,竟然出如此败类!先是殴打欺凌朝廷重臣,使斯文扫地;后是谋杀兄侄,排除异己,急于篡登大宝,以致外寇入关!”他顿了顿,给在场人思考余地,接着说,“如今皇上生死不明,天下扰嚷,如何是好?!”

全场静穆。

“全凭殿下做主!”裴同大叫道。

“对!谁反对老子就跟他急!”李铁应和。

“殿下您说吧!”蓝先和和严广文也这样表示。

南王走到费无忌等人面前,躬身一揖,“此事还是请诸位大人做主,本王疏于军政,才学浅薄,但凭吩咐!”

左将军与驸马交换眼色,都向南亲王单膝着地跪下,其他人也跟着跪下。

李铁嚷道:“殿下不要这么婆婆妈妈的了,急死人!”

 

创建时间:2024-03-22 1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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