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家人》对家庭治疗的启示
《周易•家人》与家庭治疗
现当代家庭治疗的目标主要在于理顺家人关系，恢复家庭功能。家庭治疗将家庭作为一个特殊的治疗团体和单位展开工作，探索和调整家庭系统的动力，使之有助于发挥家庭的滋养功能，帮助家庭成员健康成长。一个多世纪以来，人们在这个专业领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继精神分析和动力学取向的家庭治疗之后，一些以团体形式展开的家庭治疗兴起。萨提亚家庭治疗侧重于从意识层面、人际关系开展工作，通过家庭集体晤谈和个人访谈、家庭重塑等工作为家庭提供帮助。家庭系统排列则为个案重新排列家庭秩序，以修复家人之间爱的流动，在无意识层面展开工作。我们则整合前人技术所长，运用《易经》的思想和技术，研发了九宫剧场，以心理剧团体治疗的形式进行个案工作。个案的议题几乎常常涉及到家庭和家人，所以同时也就具有了家庭治疗的功能。这种思想和技术也可以整合运用于沙盘游戏治疗等其他技术中，产生令人耳目一新的沙盘家庭治疗、个案治疗及其他治疗方式。我们的工作是在意识和无意识两面并行的。
《周易》是《易经》体系最重要、精炼和根本的经文典籍。比起残缺不全的《连山》《归藏》，特别是经过孔子等先贤进一步述作之后，其思想性和成熟度都非常高，堪称群经之后，百术之源。《周易》关于婚姻家庭的思想内容散见于多个卦，而《周易•家人》则比较集中地表述了关于家庭问题的观点和判断。本文将在现代人文思想的认知高度上重新解读《家人》的卦爻辞和彖象辞，发掘《周易》经典对于我们今天在家庭治疗专业领域工作的指导意义。
一，卦辞中蕴含的生活哲思
我们先阅读卦辞，《周易•家人》：“《家人》：利女贞。”接着是孔子的解释，“《彖》曰：家人，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象》曰：风自火出，家人。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
首先，大家很容易发现，《家人》卦对于女性的重视和期待。“利女贞”，就是要发挥女性在家庭中的定海神针作用。在《周易》的象征体系里，六爻的位置从下向上数，单数为阳，双数为阴。《家人》卦的六二爻处于下卦或内卦离的中位，代表女主人，九五爻处于上卦或叫外卦巽的中位，代表男主人。这就是“男主外，女主内”的象征，是吻合人类两百万年发展的普遍经验的，《周易》则把它提升到“天地之大义”的高度，因为阳性尚动而开放，阴性尚静而保守。女主人是家庭的主心骨，家意味着是有妈妈在的地方，是母亲的地盘。这不意味着可以把男性排除在外，恰恰相反，男人参与社会生活，获取资源，是为了养育和保护家庭。正如海灵格先生说的，在两性之间，“男人要为女人服务，女人要跟随男人”。在功能分工上，内卦离为守护保有，外卦巽为发展繁衍。
其次是家庭角色定位要清晰。“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男女正位，是家庭角色定位的基础。家庭以婚姻为基础，因婚姻而产生父母、子女等角色。根据性别和次序，家庭成员具有相应的八卦属性。父亲为乾，母亲为坤，长子为震，长女为巽，中男为坎，中女为离，童男为艮，童女为兑。八卦属性既代表个体在原生家庭的序位，也代表心智发展的相对年龄段。比如一位中青年已婚女士在原生家庭序位是中女离卦或幼女兑卦，而心智年龄段则应该是巽卦，在自己的小家庭里是母亲坤卦。我们在梅花沙盘上按地理方位标定八卦后发现，如果代表来访者自我的沙具出现非本位的宫室，常常反映出在ta身上存在角色混淆。例如在表达和探讨原生家庭问题的时候，上文提到的那位中青年女性的自我沙具或主要子人格沙具出现在震宫，意味着她虽然已婚外嫁，却依然在原生家庭承担重任，就像是父母眼中的长子，或部分地发挥着类似长子的功能。这种角色混淆如果不予澄清并意识化，当事人必然会有心理困扰。而一位已经为人父的男子若依然保留原生家庭幼子的心智年龄（未必是幼子角色，但心理滞留于幼子阶段），则会困扰到自己新组建的家庭，他的天真和贪玩会让妻子倍感烦恼。这些角色错位和混淆现象，在九宫剧场和沙盘中都能清晰呈现出来。家庭角色定位的清晰，当然离不开“家有严君”，父母责无旁贷。
第三就是要做一个真实的家人，家庭成员之间要坦荡真诚，“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言有物是要说真话，行有恒是做事要有恒心。这两点是相处舒适和沟通良好的基础。这就像火起生风一般自然。言有物，如火起必有燃料，行有恒，如风生必有始终。
第四是亲情连接，卦爻辞字面上没有提及。但在后天八卦序列中，离卦之明“相见乎离”，就是阴阳的彼此连接。家人之间有深刻的情感连接，就是彼此相爱，哪怕有时候离卦表现为相斗，这常常是心有爱但丧失了爱的自然本能而被分别心支配的结果，但滑向恨的情感依然源自爱。因为爱，才有发展繁衍，就是外卦巽的意义。相互的依靠依恋也是爱中应有的内容，因离为附。从初到上的六爻，可以分成下卦、下互卦、上互卦、上卦四个阶段来看，下卦离代表男女相见相爱，下互卦坎阳爻入阴代表相交、在一起，上互卦离代表创建一个范围——家，代表过日子（离为日），上卦巽则代表家庭的成长和人口的繁衍。
二、防微杜渐，守护初心
初九，闲有家，悔亡。《象》曰：“闲有家”，志未变也。
闲是门前横木，阑，也可以理解为围护门户的栅栏。家有防卫，不会后悔。其象征意义是要为家庭设立一些基本规则，防微杜渐，以便维护建立家庭的初衷不变。男女共建家庭的初心不外乎爱恋和共同的利益诉求等，两种情况都是包含有对彼此的承诺的。如果一方强迫另一方共组家庭，而在后续的共同生活中不能达成一致利益，家庭会成为痛苦之地，或者走向瓦解。在家庭中不愿意付出努力投入精力建设而只想索取滋养，也会导致家庭功能耗竭，难以为继。导致家庭不能维持的动力有个积累过程，就像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家庭治疗中，如果一个家庭陷入困境，但依然有爱的基础或有家人需要一起守护的共同利益，就值得被救治。常常首先要做的是帮助修复和检验家庭人际规则，达成共识，比如怎样说话，怎样做一个真实的家人，重建对家庭的认同，然后才可能深入到情感层面去治疗。否则集体访谈很可能变成新一轮的批评和抱怨、旧调重弹以及对治疗师必须给出公正裁判的诉求。
如果家门没有“门槛”，撤除“栅栏”，相当于初九变阴爻，你查《周易》，就是《渐》卦。难免渐变侵蚀。
三、母亲是家庭的核心
六二，无攸遂，在中馈，贞吉。《象》曰：六二之吉，顺以巽也。
六二爻辞简言之就是母亲的无私奉献，以柔顺的态度滋养家庭繁衍人口。也许有些现代女性听到这个解释肯定会大为不满。但一个追求男女平权到了不愿意生孩子的地步的女性肯定不会成为母亲，所以不在我们《家人》卦的讨论范围。“无攸遂，在中馈”，在古代可以解释为“哪儿也不去，在家中做饭”，在现代可以解释为“不放任自己的私欲，从内心发出爱”，解释的改变本身就代表时代发展和生活方式的改变。现代母亲可以不会做饭，但不能不会爱家人。无论时代如何变迁生活方式怎样改变，母亲永远都是家庭的核心，哪怕做母亲的公务繁忙。母亲和家一直拥有同一个卦象坤卦。
现代家庭治疗不是要把问题家庭的母亲赶回厨房，但肯定鼓励拥有母亲角色的女人要做好母亲。做好母亲不一定要有一手好的厨艺，更重要的是一颗慈爱的心，厚德载物的禀赋。不能用老掉牙的三纲五常囚禁女性，或者灌输所谓的“女德”，而应通过情感体验和交流唤醒母性本能，帮助女性自主自发地形成与丈夫、子女相处的最适宜的方式方法。不同家庭允许有不同风格。但若女性不具有母性的柔顺，则卦变《小畜》，母亲变成家庭控制者，排斥和压制父亲的影响力，也会造就问题家庭。母性的匮乏还包括在孩子的早期抚养中的缺席和不到位。幼儿出生后的身心体验会很不同于孕期，天然就有被抛弃感，在足够温暖的母性包容下，可以将创伤性体验转化为入世的锻炼。任何诸如母亲抱持太少、强行缩短早期母乳喂养、更换抚养人等做法都可能会在孩子日后的个性和生活中变成困扰家庭和ta自身的问题。详见拙作《弃儿与行人》。
四、家人相处要有节制
九三，家人嗃hè嗃，悔厉吉；妇子嘻嘻，终吝。《象》曰：“家人嗃嗃”，未失也。“妇子嘻嘻”，失家节也。
嗃嗃是说话很严厉的样子，包括高声训斥，这在人际关系中是一种危险的行为，可能过后还会后悔，但只要发自真心，依然是吉祥的。相反的极点，女人孩子嘻嘻哈哈没个限度，结果却不会好。相比较而言，真诚的争吵比嬉闹无度好，是因为没有失去家人关系中应有的节制。
做真实的家人，难免彼此的误会和碰撞。沟通中困于情绪而大声说话，常常是觉得对方没有听到或听懂自己。情绪的冲动和攻击力会激起对方防御自保，下意识地延迟和隔离对陷入情绪的一方的感受和接纳，这导致有情绪的一方更加强情绪能量以便穿透对方的壁垒。如果试着不带情绪、抑制情绪表达，则可能无法唤起对方足够的注意力，并使得自己不够真实。除非表达者在家庭中拥有极高的威信，一般家庭成员之间的艰难沟通都是需要附带情绪能量的，大声、激动，愤怒呵斥或哭诉，都是正常而真实的表达。只有那种基于重大情结而有部分无意识的认知偏执的家人，不管碰到什么样的人和事都让人觉得ta反应不正常，才是家庭治疗中需要被重点矫治的个体。试图教会一个喜欢直来直去交流的家庭学会委婉表达，是无意义和不必要的，这样的家庭没毛病。相反一个家人之间交流如同社交的家庭，反倒有可能是内部情感不流畅的。
嬉闹无度，情感当然流畅，但没有节制的嬉闹会带来混乱。家人之爱将不被珍惜而被挥霍，彼此的期待也可能会落空。无节制的快乐最终会走向不快乐。
九三爻处于内卦向外卦的边缘，从内心向世界，从家庭向社会，所以常常需要提醒和警惕这种转折性变化，被易学界称为“惕爻”（源自《乾九三》“夕惕若”语）。九三爻辞常具有提醒的意味。有趣的是，九三爻变，卦变为《益》，刚变柔，意味着对“嗃嗃”“嘻嘻”两种情形从警示改为接纳包容，是有益的。这提示了在家庭治疗中应做到对家庭现状的包容，因为这两种状态中最基本的动力仍然是爱的流动。爱的流动出现阻力，会“嗃嗃”；毫无界限，则“嘻嘻”。包容是家庭治疗工作能展开的基础，然后才可能找到适合这个家庭的中庸之道。
五、精神与物质富有的家庭更具有滋养功能
六四，富家，大吉。《象》曰：“富家大吉”，顺在位也。
上古时期的人类对于精神领域的开发是不足的，所以文王周公时代的卦爻辞更倾向谈物质，到了春秋时代孔子的彖象辞才更倾向谈精神。今天我们讨论卦爻辞的时候，不免需要思考其引申含义。“富家”原本说的是物质财富增长，今天我们要考虑其对精神财富增长的涵盖。孔子指出，六四爻作为上巽卦的主爻所体现的“顺”加上阴爻在偶位的正，是富家的动力象征，这种顺和正是指家庭对于社会境遇的适应和自身所处的适当位置，自然包括精神和物质两个方面。所谓适应，主要在于家庭集体心理上对境遇的容纳能力，并没有客观标准，还与家庭的社会定位期待有关。一个物质清贫的隐士家庭未必就比一个家资巨富的商人家庭更少幸福感。可能这两个家庭各自找到了自己的适宜位置，各正其位，各顺其境。两个家庭都可以发挥很好的滋养功能，支持到子女的发展。富家大吉，是从资源的角度看问题的，并不涉及能否很好地运用丰厚的资源，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有意思的是，如果其位不正，其性不顺，变卦是《同人》，与人和同，家庭是缺乏个性的，平庸的，自然无富可言。这提示家庭治疗中要注意保护和支持家庭的特色和个性。一个要求所有家庭千篇一律整齐划一的社会是缺乏创造力的、精神和物质会趋于匮乏的社会，相反越是复杂多元，越生机勃勃。
六、家庭的延伸：人类共同体
九五，王假有家，勿恤，吉。《象》曰：“王假有家”，交相爱也。
人类家庭已经经历四个时代，母系家庭时代、父系家庭时代、宗族家庭时代和核心家庭时代。以父母为核心的家庭是四种家庭形式的共同基础。人们在核心家庭中长期习得的人际关系模式会自然地运用到家庭之外，在运用和检验中逐渐变化和丰富。所以，社会人际关系在最初总是家庭人际关系的移情性复制，然后可能在受挫中学习到新经验。古时候的部落首领、国家君主象征对应了家庭的家长，天下一家亲，是儒家的社会理想。九五爻讲的就是君王仿佛是大家长，不必忧疑，人们就好像是一家人，要彼此相爱。现代人类学的确得出结论，全世界所有人的血缘可以上溯到唯一的母亲“夏娃”，无论哪种政教文化，都提倡人们之间的手足之情、团结之谊。人类是一个共同体。心理治疗中的共情就建立在这个基础上，人类情感是相通的。我们可以从自身的家庭经验中提取到经验和教训，用于疗愈有问题的家庭。
另外，九五爻也是核心家庭父亲的象征，是外巽卦象征的家庭发展的主持人，家庭中的“王”。很多问题家庭有个现象，就是“王”的缺席，一些父亲们平时对家庭介入不深，家庭的发展无个性化目标，随波逐流，趋炎附势。他们在家庭治疗的集体访谈中也不见人影，推说工作忙。如果九五爻变，得卦为《贲》，就是徒有其表了，父亲以“男主外”的借口不参与家庭事务，会让家庭徒有其表，也让主持家庭事务的母亲们感到疲惫和烦躁。
七、威信是亲情连接的补充
上九，有孚，威如，终吉。《象》曰：威如之吉，反身之谓也。
家人之间的亲情连接是彼此信赖能够托付生命的纽带。但在某些亲情不足的家庭，或者家庭事务中无法完全依恃亲情的领域（涉及个人权利竞争和冲突，比如遗产继承、分家、子女轮流分担赡养老人产生争议等），就必须依靠家庭成员的诚信和尊严来建立和维系安全可靠的家人关系，以便完成家庭的共同目标任务，以及成员自身的良性发展。上九爻是《家人》卦的最后一爻，代表家庙，即家族传承的利益诉求，这种诉求往往超越了亲情——下面五爻是阴阳交错且正位的，代表“交相爱”，唯独上九不正位，打破了阴阳交错的规律。上九爻是刚性的，就像威信具有刚性一样。以诚信和尊严对待家人，也会得到诚信和尊严的回报，“反身之谓也”，因为毕竟是家人。
诚信和尊严虽然发自内心，却是需要事实验证才能令人信服的，这就是“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承诺，然后履行承诺，习以为常，才能让家人觉得安全。若不能坚持，或刚久变柔，则《既济》，家人的缘分也就结束了，刚久变柔的情况下（岁月带来的心理磨损），彼此还有个好念，各自生活，直到相忘江湖；不能坚持诚信和尊严，则可能交恶。这就属于家庭治疗或个案工作的范畴了。
总的来说，《家人》卦除了九五爻有“交相爱”关联到亲情，基本上不直接谈亲情，而更重视人际规则，推崇“严君”观念，其家庭秩序中的等级观念很强烈，与我们今天倡导的亲子平等观念须相参商。古时生产力水平和认知水平都比较低，家庭作为社会细胞和个人庇护所更需要通过秩序来提高效率发挥功能，更强调个人的社会和家庭角色，这可以理解。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我们在承认个人的社会家庭角色重要性的前提下，更重视人作为ta自己的一面。其中最明显的，是女人与母亲角色的关系有了较大幅度的调整。与此同时，核心家庭也从传统的宗族家庭模式中更为清晰地独立出来并成为主流，紧接着，非核心的异化家庭形式，诸如同性婚姻家庭、丁克族、单亲家庭等也大量涌现。但无论家庭如何变迁，《家人》卦的引申义也将与时俱进，而有三点启示则恒常不变：第一是“交相爱”的亲情连接永远存在；第二是做真实的家人永远值得；第三是个人的诚信和尊严永远必要。
2019年12月1日
